他在一个特殊的行业里服务——记温州人王杉及他的团队

   大陆第一家专业入殓服务机构，大陆第一批专业入殓师。

 嘉兴天泉佳境礼体中心，2012年4月1日试营业。浙江温州人王杉与台湾加丽宝生命科技公司合作，引进两名台湾资深入殓师，对3男6女共9名90后准入殓师进行专业培训。

8月22日，瑞安礼体中心试运行。而此时，嘉兴礼体中心已运行近5个月，9名专业入殓师，送别了40多名逝者。

或喜或悲，成长伴随烦恼；来来往往，从这里到那里——这群初涉人世的90后入殓师，是一个个如此鲜活的存在。

一

和往常一样，成成和公司新人闲聊后，洗了澡，早早躺在床上，玩着微博。

忽然，手机跳出了微博页面，伴随铃声，黄鹤的名字显示在主屏幕上。

成成滑动接听键，人已经坐了起来，拿起衣服，电话里传来黄鹤的声音：工作来了。

他下意识看了下时间：7月26日23时33分。

电话响起时，成成的搭档陈霞已经酣然入梦。接到黄鹤来电，她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弹起来，抓起衣服穿上，三两下就梳好头发。

这时，台湾入殓师小吉老师的门也已经打开。他也已准备就绪。

10分钟后，他们赶到位于嘉兴老殡仪馆内的天泉佳境礼体中心。

他们，是大陆第一批职业入殓师。

工作服、防护衣、口罩、套袖、两层手套……成成和陈霞一切准备就绪，逝者的遗体到了，此时是7月27日零时15分。

逝者是一位老奶奶，六七十岁。

成成和陈霞深深一鞠躬，30秒，仿佛空气停止了流动，只剩下清雅宁静的梵音在四周飘荡……

拉上帘子，两人将逝者抬上操作台。

操作台是特制的，上面有个架子，下面是个架空的空间，像浴缸一样，几根排水管穿过操作台底部。在盖着的大浴巾下面，他们脱去逝者在医院的病号服。

此后，长达90分钟的仪式，都将在逝者亲人众目的守护下进行。

今天，陈霞是正手，成成是副手。一般，根据逝者的性别，决定正副手。

陈霞小心翼翼地给老奶奶洗脸，边洗边说：现在我帮您洗脸。她一点点清洗着老人的眼角，鼻翼。老人刚刚离世，身上还有些许余温，如熟睡般。陈霞的动作很轻，声音很柔，如蜻蜓点水，像是怕吵醒老人。

副手成成则开始给老奶奶修指甲，先手后脚：我帮您修指甲。这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动作轻柔如女子，就像对自己的奶奶一样温柔。

“这要有冷静、准确，而且要怀着温柔的情感……静谧，所有的举动都如此美丽。”成成想起自己观看日本电影《入殓师》时，跟剧中主角小林一样，感受到了这一职业带来的心灵撞击。当时，他还是一个高二学生，正为未来茫然。偶然之间，同学提起给遗体化妆，似乎是个前景不错的职业，这在成成心湖投下了一颗小石子。12岁时，妈妈因脑溢血摔倒，再也没能起来，脸，摔破了。妈妈临走前脸上的疤痕，成成再也没能忘记。

看完电影，又上网了解相关信息，再加多方了解，成成决定了自己要走的路。一开始，他担心自己会害怕，开始看各种血腥的电影，发现什么感觉也没有，便想自己应该行。但家里不同意，尤其是二姐。二姐想让他学会计。但他知道自己对数字不擅长，虽然也曾想过学形象设计，但这条路很难走。高考后，他还是报了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的防腐整容专业。

成成修完手脚指甲，陈霞也已将老人脸上的洁面泡泡冲洗干净。老人的一双儿女，在成成和陈霞的引导下，给老人净身。儿子用小方巾给母亲擦脸，女儿给母亲洗脚，手摸着妈妈那布满皱纹的肌肤、渐渐冷却的体温，两人的泪再也抑制不住。成成和陈霞的内心也开始汹涌，有些东西慢慢向外蔓延。

擦干湿发，陈霞和成成开始给老奶奶冲洗全身、SPA按摩、换衣……每个动作都是那么轻柔，他们表情专注，视死如视生，没有丝毫的僵硬感和违和感。此时，黄鹤在逝者亲人身边为他们解说，她的声音低沉缓慢。小吉老师始终站在他的学生身边，认真地注视着他们的动作。

最后是化妆。简单的修眉，适当的妆点，粉底、腮红、口红，让逝者重新焕发生机，也给她永恒的美丽和尊严。

老人安详地躺着，在亲人的注视之下，在成成和陈霞的双手之中，在清雅宁静的梵音中，安然睡去。

二

送走逝者和她的亲人，成成和陈霞换好衣服，收拾完工作台。此时已是7月27日凌晨2时。

紧绷了两小时，大家决定去洪波路吃烧烤。

请客的是小吉老师。这位始终陪伴在学生身旁的台湾老师，每次有案例，都会与学生一起前往。他在现场虽然静默不语，但全程关注着学生的一举一动。他是学生的坚强后盾，也是在紧急情况时，学生最可靠的支柱。每次服务之后，他都会对学生的服务进行简单总结，指出需要改进和需要注意的细节。

小吉是个典型的台湾80后，但匿在他的学生中，乍一看，根本分辨不出来。只是一张口，那绵绵软软的台语便将这个温柔的台湾男人暴露无遗。受他影响，他的学生语调中都带着少许台语的绵软。

去年9月，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举办殡葬展，小吉所在台湾加丽宝生命科技公司应邀参加，入殓师现场表演了整个服务流程，小吉也在现场。温州人王杉在现场看到，十分感兴趣，便和台湾公司洽谈合作，引进这个项目。今年3月，王杉在嘉兴筹备“天泉佳境”，小吉老师和女友，被派来作专业指导。

小吉入行5年，之前做过很多行业，几乎每年都换，没有稳定的工作，蛮迷惘的。5年前，看到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入殓师招聘广告，一连好几天，小吉不停地问自己会不会害怕。

如今，小吉亲手服务的逝者有两三千例。用他现在的学生的话，“我希望有一天像小吉老师那么专业。”

小吉给学生上的第一课就是要“尊重大体”。大体，原是医学界对捐赠遗体的尊称，在这里，他们也如此尊称自己服务的遗体。

要把往生者当成是活的，当成自己的亲人，包含感情，用心呵护。小吉曾经在很多地方，包括台湾的殡仪馆，看到过工作人员很粗鲁地对待遗体，他觉得自己如果是家属，一定会冲上去打他们。“对往生者的尊重，就是对生命的尊重。”

小吉很喜欢他的学生们，他们年轻，有活力，这是他们的第一份工作，虽然贪玩，还不够稳重，但是他们面对遗体都很自然，都懂得尊重遗体。小吉所在的公司和“天泉佳境”环境有些类似，都是年轻人，80后的他在里面算大的，两年多前，他转到管理层。刚来时，小吉还很奇怪，老板怎么招了一群小孩子，后来才知道，这些孩子大多学的是殡仪相关专业。他说，在台湾，只有一所大学有殡仪专业，也是这两年才有的。

吃完夜宵，回到宿舍快4点。陈霞没有洗澡就直接躺下了，太累了。

她和成成一样，今年9月才大三。陈霞学的是防腐整容，报这个专业，她没有特殊的理由，只是高考前班主任介绍了这个专业，陈霞觉得也没什么特别，自己胆子够大，又能学到技术。

自然，一开始父母也不同意。陈霞坚持，爸爸便慎重地问她，知道这行做什么吗？她说，知道，爸爸也就没再问。

刚到“天泉佳境”时，陈霞很紧张，担心自己会害怕，会反胃。真正接触后，发现所有的担心完全没必要。

此时，她躺在床上，眼睛很累，但精神很亢奋。

成成洗了个澡，刚闭上眼，电话又响了，是亮亮。他一看时间，凌晨4时。今天，亮亮在市二院值班。又有工作了。

成成再次套上衣服，直接赶往公司。陈霞则搭小吉老师的电动车，往公司赶。

天黑蒙蒙的，没有星星。风吹在脸上，人立刻清醒了。10分钟之后，成成、小吉老师和陈霞，分别赶到礼体中心。

这次的逝者是个爷爷，五六十岁。爷爷还有余温，成成和陈霞轻柔地为他净体、按摩，指尖轻触，不知不觉，天已大亮。两人的衣服已被汗水浸湿，头发也湿漉漉的。

深深一鞠躬，两人完成整个流程。已是清晨6时17分了。

今天轮到成成和陈霞值班，早上8时他们得准时赶到公司。收拾好现场，匆匆回家，洗完澡，稍躺了一会，他们就直接回到公司值班。一直到17时30分下班。

7月26日8：00～17：30，晚上23:30～7月27日7：00，8：00～17：30，成成和陈霞，几乎连续工作了两天一夜。

三

7月27日17时30分，接力棒传到了在家待命的小季和亮亮手里。

刚吃完晚饭，19时07分，小季的电话响了，是嘉兴市二院的渠道商打来的。又有工作了。一夜出动两次的小吉老师，陪着他的学生再次赶到礼体中心。

遗体送到时已经超过19时30分，是位六十多岁的爷爷。亮亮是正手，小季是副手。两人动作轻柔，缓慢而有节奏，配合默契，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滞。

看着小季娴熟流畅的动作，难以想象她还是个大二学生，也难以想象，一年前，她刚接触逝者时，曾经呕吐，觉得自己很脏，反复搓洗、浸泡，开始讨厌自己的身体，觉得这身体不是自己的，洗了一遍又一遍，依然感觉自己身上有股味，用什么样的香氛剂也清洁不净。

小季是个有故事的姑娘。她18岁以前的故事，和所有同龄的孩子一样，是色彩缤纷的。18岁那年，她的故事忽然变成了灰色。

奶奶去了，久卧病榻的奶奶的脸，让她不敢直视；护工对冰冷的奶奶，动作凶猛，让她印象深刻；表哥死了，车轮将他的身体碾压得支离破碎。

小季18岁的夏天，是冰冷的。她补习回来，与一辆飞驰而过的保时捷相撞。她昏迷了一天一夜，这是高二的暑假，她不得不休学。她用生不如死来概括休学的这一年，吃的药比饭还多，体重飙升到70多公斤。

一年后，伤愈的她重返校园，续读高三，却发现很多事情都变了，熟悉的一切都没了，老师、同学换成了陌生人，连曾经烂熟于心的高二教材也换了。

高二时曾经拿过省里奥数二等奖的她，成绩一落千丈。她在日记里写道，“我很疯狂地去闹事儿，很疯狂让老师伤心，直至对我彻底失望……好几次，我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……远远地逃离……”

最初她没想过会学这个专业，无奈于高考成绩，想学医可没有好的学校。认识的学长告诉她防腐整容这个专业，小季很喜欢化学，而这个专业就是要经常与化学药剂打交道，仔细想想，这其实也算是一个职业。

一年前的暑假，她到杭州实习，老师是国家级遗体整容师许康飞。她第一次遇到的是一个溺亡者，看到逝者变形的遗容，她当场就吐了。

当时，她一个人住在殡仪馆附近的宾馆，一次遇到一个逝者因抑郁症死在宾馆，她很害怕，她一直觉得自己旁边睡着一个人，她就想自己哪一天要是被谋杀了，也死在宾馆，没人管，都腐烂了……她不断地胡思乱想。最初的一个多星期，她完全无法入睡。为了克服恐惧，她强迫自己去殡仪馆。她觉得自己没有别的选择。

真正剧烈撞击她的是，2011年夏天7月的最后一个星期。

7月26日，在她面前，有6具冰冷的遗体，最小的只有12岁。在8月5日的日记里，她记录了和老师一起在“7·23”温州动车追尾事故现场。“想起当年自己的车祸，生与死各占百分之五十，爸爸、妈妈哭得一塌糊涂。更何况这个12岁的小朋友的爸爸、妈妈，哭，已经哭不出声了，真的，看得我心痛，他们一定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自己孩子的生命。”那天，她小心翼翼地拼凑着遇难者支离破碎的身躯，拿起针，一针一线地将伤口缝合，“每一针扎下去，心就会揪一下，好像扎在自己的肌肤上，其实，我很想哭出声……”后来，她没有办法再控制自己不哭出来。

这个夏天，小季的故事中增加了震惊、悲痛和决然的色彩。

小季的搭档亮亮，是她的男朋友，也是她把他拖入这一行的。亮亮学的是土木工程，在家乡一家国有企业工作。认识小季之后，很欣赏她，但小季那时已经准备到嘉兴来做入殓师，她和亮亮说，要在一起，就过来吧。亮亮考虑之后，很快答应了。本行，他并不怎么喜欢，在国企待一辈子，这辈子虽不用愁什么，但他不想这么过。

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逝者。面试时，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怕不怕，他想了想，觉得自己不怕。半年工作下来，接触了十几例逝者，他已经完全适应了。他说如果只是为了两个人在一起，做这一行，是不可能长久的。

小季、亮亮以及陪伴他们的小吉老师，走出礼体中心的时候，已经接近22时了。

7月27日，是嘉兴天泉佳境礼体中心试运行以来，入殓师最忙碌的一天。从7月26日23:30到7月27日22:00，时钟已经绕着表盘走了两圈。

入殓师们用他们温暖的双手，为三位往生者送上最后的温柔，轻轻合上他们疲累的双眼，吟唱着最后的安魂曲，告慰他们沧桑的灵魂，“你曾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。”

【人物】

小吉：台湾资深入殓师，全名黄吉盛，1980年生，嘉兴入殓师的专业指导老师；

小季：入殓师，全名季烁红，1991年生，浙江人，就读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系；

亮亮：入殓师，全名曾亮亮，1990年生，湖南人；

成成：入殓师，全名张柏成，1990年生，内蒙古人，就读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系；

陈霞：入殓师，1991年生，四川人，就读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系；

黄鹤：入殓师，1990年生，吉林人，今年7月，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系毕业，现已被派到瑞安分公司；

曾经：入殓师，1990年生，湖南人，现已被派到瑞安分公司；

石头：入殓师，全名石春研，1990年生，辽宁人，今年7月，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系毕业，现已被派到瑞安分公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