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简介：张宇联，陕西省民政厅婚姻登记协会会长，副巡视员，曾任多个处处长。

     老家的炕头上有一个四角包铜片，描着绿叶红牡丹, 金边框线的大箱子。箱子的长度同炕一样宽，富贵、大气，横摆在炕的一头，同老式格子窗子上的窗花刘海戏金蝉，年年有余，老鼠娶媳妇相辉映，非常的喜气、祥和。那是19世纪四十年代父母结婚时流行的家具，全家值钱的物件可全部装进去。土改和大跃进的年代，箱子给儿时我们带来的兴奋无法比喻。每年初一的早上，太阳刚冒***，母亲就打开箱子，家织小格子布新棉衣棉裤，黑粗布绣着***吊着猪耳朵的棉脑包，护手的猫头筒袖和云朵棉鞋都会从箱子中蹦到炕上，把新年的日子点缀得生机勃勃。如今，我们把这些生活艺术品反复描述，***脑包是多么拙朴、保暖，猫头筒袖是如何的方便和可爱，夏天的五毒肚兜偷豆角多么惬意，孩子发挥***常想象也难以形成印象。

    父母去世八年来，箱子按母亲在世时的放置未挪窝，铜匙件上的铁锁已经显锈。每年回家上坟，踏进母亲的屋子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箱子。看见它会感到母亲在我们生命中的存在，但谁也不愿打开箱子，都怕触动我们情感的伤口，因为箱子中长久保存着***我们终身难忘的遗物：母亲亲手织成一匹约10米白底嵌蓝线条的家织布、一幅发土黄有红格的家织蚊帐、一个伴随母亲终身忙碌的红木梭子。

    红木梭子是母亲的固定生产工具，她和母亲年复一年的共同劳作，提供了全家人的穿戴，创造了箱子中每年新春的宝物。梭子是会木工和小五金工艺的外爷用桐木一刀一刀狻出来的，像古代玛亚人划的一叶扁舟，两头镶包光滑的红铜曲棍，底部中间有一个线眼，一根竹棍紧抵梭子两头。当绑在竹棍上的线穗子肚子吐出的纬线从梭子线眼纤出时，轻巧、光滑的梭子就成为母亲手上的魔术船，随着“吱—当！当！吱—当！当！”节奏声的响起，母亲手上的梭子像燕子在雨幕来回穿梭，她把繁重的劳作演绎成韵律感极强的运动，一寸、一尺、一丈的延伸着母亲对好日子的希翼。

    我们兄妹四人都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，那时新中国刚成立，生活处在自然状态，除了五八年过家家式的大炼钢铁，几乎没有什么工业，纺织业处在萌芽状态。家中的被子、炕毡上铺的床单、门帘，灶上用的笼布、抹布，我们身上从内到外的衣服、脚上的鞋子、上学背的书包，一切和布有关的用品，均出自母亲的手。把棉花搓成捻子、纺线、拐线、染线、经布、织布、做成衣服和用品，母亲的双手完成了纺织和制衣两个厂的全部生产过程。

母亲的纺织时光除了雨天，都是在冬天的夜晚来进行。春天锄草做全家人的鞋，夏天收割碾打凉晒，秋天剥玉米收棉花种麦子。十月秋风时节棉花才弹好分到一家一户。哪个年代的冬天，母亲每天都要参加大跃进劳动和学大寨平整土地。鸡刚啼明就去从事繁重的田间劳作，翻地、拉土，没有歇脚的时候。劳作了一天，晚上喝毕汤还要去生产队会场学***毛主席语录，人坐在会场应个景，手中不停的打线穗子。要是没有批判对象的话，9点多散会，母亲就急忙跑回家，把打好的线穗用热水泡软装进梭子上机织布。在滴水成冰的冬天，母亲象一个演奏家，不知疲倦地和她的梭子敲打着空旷冬夜的胸弦。当母亲完成自定的目标织完一个线穗子睡觉时，睡眠中的我常常听见母亲在炕席上甩打麻木的胳臂。

    六二年的夏天，学校组织小学生拾麦，调皮的二哥倒退着拾麦，不小心掉进了枯井，导致大腿骨折。酷热的夏夜，原野上的蚊子嗡声一片，不断的向二哥红肿的伤腿发起进攻。母亲用扇子整夜不合眼的赶蚊子，伴随者二哥的呻吟流了一夜的泪，她反复思谋解决蚊帐的问题，想买一顶没有钱，织蚊帐家中的棉花在去年冬天已经织成了布，由于八百里秦川的西部气候相对较冷，棉花亩产只有几十斤，各家的棉花都没有多余的。当夏日的太阳象一条困倦的黄狗在地平线上蜷动着站起时，母亲从万般无奈中寻找出了办法，决定拆掉结婚时外婆陪嫁的棉花被子，用尚有纤芒的被棉絮来织一顶蚊帐来保护她的儿子。

    当时正值三夏龙口夺食时节，“麦稍黄，绣女下床”，男女老少都得参加夏收，谁也不能请假。当时的收麦没有定额，大伙一起劳动，母亲向队长提出她每天割完一定数量的麦子，然后要照顾儿子。就这样，母亲除了劳动、做饭外，任凭鬓角的汗水肆意流淌，在挥汗如雨的暑天一刻不停的纺线，然后同她的梭子又不歇息的协作。在第七天时，一顶长方型的蚊帐就做起来了。几十年后，我仍然清楚的记着母亲当时兴奋的心情和身姿，脚步轻盈的忙前忙后，先用两快门板在院子的大杏树下支起一个床，然后用四根竹杆撑起蚊帐，从闷热的屋子抱出二哥轻轻的放进蚊帐，双手掩上蚊帐的两边，脸上流淌着满足后的欣慰和幸福。

 

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辛苦，在北方的酷热的夏日，树上的知了热的叫一阵喘一会，人坐着不动都满身出汗，孩子们脱光了衣服还嫌热，要钻进水中图凉快。母亲先是挥汗如雨、不歇气的割完麦子，然后赶回家做好全家人的饭，又去把棉絮撕成片，搓成捻子，去纺、去织。母亲是如何克服田里劳作后的疲惫继续纺织，如何克服汗水同棉花打交道造成的困难，最终实现自己的奋斗目标的。此刻，我已抽泣不止，哀恸之情难以抑制。

    母爱像一根线，绵延不断，一根一根地缠绕起无私而伟大的亲情。母亲的坚强意志犹如一把梭子，在经纬交错的困难日子中，左冲右进，织出了柔软而又韧性的生活壮锦。母亲不服输的精神，坚忍不拔的意志是一个家庭和民族的宝贵财富，我们当永远珍藏、继承。